以四条乌丸为目的地,由神官和巫女组成的漫长队伍,在诡异的沉默中继续前进着。
日头渐高,炙烤着地面,温度也随之上升。
宗谷抬起胳膊,用晒得发烫的黑色祭服擦了下额头的汗水,吐出一口浊气。
橘天子见状一笑,又伸出手指,点在他的眉心。
“……”
酷热尽褪,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不安的阴冷,宗谷立即想起了那片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的死寂之地。
他后退一步,脱离她的指尖,才从那种逐渐笼罩的阴冷氛围里摆脱出来,而背后早已流出更多的冷汗。
“呵呵……”
橘天子什么也没说,收回了手。
突然的意外让宗谷稍微驻足几秒,京子以及身后的其余灵觉者也都跟着停下,整条队伍维持着诡异的沉默;
他重新跟上,他们也随之行动。
再开口时,橘天子没有解释为什么他选择京子是再一次辜负朝雾铃,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祇园祭的来历。
“那个时候,才刚迁都没多久……对我来说确实没多久。住在京都的也都还是一群野蛮人,死了人就丢在京都城外,还美其名曰‘风葬’。”
她抬起手指,画了一个圈,“京都城四周都是乱葬岗,就没一块干净的地方。”
“到处都是尸体,一到夏天,京都城外臭不可闻。后来迁到京都的人变得多了,死的人也就多了,尸体堆积起来,就变成了瘟疫的源头。”
“那个时候也是夏天,瘟疫愈演愈烈,很快席卷了整个京都……平安京变得一点也不平安了呢。”
橘天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特别提醒道:“铃的族人,就是在那场瘟疫里全部死绝了。”
“……”
宗谷沉默了几秒,“是吗。”
她继续说了下去。
“不只是平民,像朝雾家这样的贵族也越死越多,不知道那些野蛮人是怎么想的,居然将八坂神社里的神像抬出来巡游大街,想借此驱除瘟疫。”
橘天子停顿了一下,扭头看他,“没想到,瘟疫真的慢慢被驱除了。芳明觉得是为什么?”
宗谷想了想,“是老师出手了?”
橘天子惊讶地笑了起来,“没想到芳明居然对我抱有这种期待……我可是黄泉主宰。很遗憾,我什么也没做。”
“……”
他抿了下唇,念头一转,“难道是因为铃?”
“没错。”
她点了下头,“铃看了不少从唐国带回来的医书,从里面找到了对付瘟疫的办法。”
“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,铃组织了一批人手在京都城里城外到处治病、隔离、焚烧尸体,一段时间过去,瘟疫真的被她控制住了呢。”
宗谷默然。
正史里并没有这样的记载,留下的只有牛头天王巡游京都后,京都瘟疫渐消;
于是,为了防止瘟疫卷土重来,这样的仪式得以保留,一年一度,直到发展为如今的祇园祭。
“虽然没什么实际意义,不过祇园祭的花样倒是越来越多,在最开始的一两百年里,我还挺期待的。后面虽然变得无聊了,也能勉强打发一个月的时间。”
橘天子叹了口气,“现在的人只想着如何复原以前的祭典,殊不知学得越像,就越是无聊。”
这一点宗谷无法感同身受,“祇园祭一年一度,对普通人来说,到底是看不腻的。从古看到今的人,也就只有老师和铃而已。”
“不。”她摇摇头,“铃一开始就对祇园祭没兴趣。前几十年,她还愿意敷衍地陪着我,到后来就只有我自己从头看到尾呢。”
“……”
毕竟承认祇园祭,就相当于否认自己为消除瘟疫所做的努力,朝雾铃对此嗤之以鼻也是理所当然的……不过,她倒是没什么犹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,七月十七日会跟他一起过来观赏山鉾巡行。
而对橘天子来说,随着重复的祭典一次次上演,只是旁观已经无法排遣无聊了,她决定加入其中。
“从车夫到乐师,又或是坐在花车上的神明替身,我都曾亲身体会过。不得不说,确实要比只是看着有意思一点。”
“是吗。”
宗谷想了想,又望着四周浑浑噩噩的灵觉者们,“因为他们会发现老师,所以……”
“——不。要是有这样的灵觉者,我还真想认识一下。”
橘天子摇着头,脸上露出冰冷的微笑。
“我只是觉得,难得有这么多灵觉者聚集在一起,不捉弄一下实在说不过去——毕竟他们每天都在折磨我呢。”
她抬起一只手,在面前招了招,像是抓住了他看不见的透明丝线,接着又忽地捏紧。
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。
“唔!”
宗谷回头一看,京子和玉子以及其他的灵觉者们,全都捂住了自己的喉咙,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。
“老师!”
橘天子松开手,难以掩饰心底激起的情绪,冷淡地看着他。
“放心,虽然我很想就这样杀了他们,但是我更害怕承担这样做的后果呢。”
“……”
见京子恢复到刚才那副恍惚的状态,宗谷才稍微松一口气。
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,橘天子恢复平静后,又开口道:“看来芳明真的很喜欢她。”
“是的。”
宗谷停了下来,顺势问出自己此时最在意的事情,“老师,所谓的‘梦’到底是什么?”
“就是梦。”
她看着他,又露出了之前的笑容,“难道芳明没做过梦吗。”
“我当然做过梦……”
“——梦见过我吗?”
宗谷一怔,又点了下头。
“芳明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梦见我的?”橘天子又问了一句,同时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,“印象最深的那一次。”
他想了一会儿,只记得上次梦见她,似乎还是跟桐野茜一起喝醉的时候。
而那时的那个梦,真正的主角是朝雾铃。
“应该是怀念吧。”
“……”
她错愕了一瞬,又很快掩饰起来,“是吗。”
“是美梦吗?”
“说不上。不过也不是噩梦。”
“唔,芳明普通地梦见我了啊……果然已经不喜欢我了。”
宗谷抿着唇,“老师……”
橘天子笑了笑,转身继续往前,示意他也跟上。
“对芳明来说,什么样的梦才能算美梦呢?”
宗谷跟上她,身后停滞的灵觉者队伍也跟着继续前进,“大概是实现了某种愿望的梦。”
“说得没错。如果本身对财富没有兴趣,就算梦见变成富翁,也不会产生多少满足感呢。”
橘天子回头看着他,又指了指前后的队伍,“芳明觉得,我会让这些折磨我的灵觉者们,做一个什么样的梦?”
当然是极致的噩梦。
还没说出口,宗谷自己便否决了这个答案。
而念头稍转,他便明白了她的想法。
“……”
这是何等恶毒。
“美梦。”
宗谷深吸一口气,“而且是实现了所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,不留遗憾,极致的美梦。”
橘天子立即露出笑容,“不愧是我最看好的孩子,一下子就能明白我的想法呢。”
“……”
比起填满恐惧或悲伤的噩梦,更让人难以释怀的,从来都是用所有无法实现的美好所编织出来的美梦。
极致的美梦,只会留下极致的遗憾。
比悲伤更悲伤的,是一场空欢喜。
“老师……请放过京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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